作者：楊健民

無意之中，看到一位小學生的作文《我的爸爸》。作文是這樣寫的：

我的爸爸每天都會開車送我上學，我們都不聊天的，因為他很忙。爸爸開車時，眼觀六路，嘴罵八方，罵完前車罵后車，罵完汽車罵電車，罵完電動車罵自行車，有時候還會罵紅綠燈。

我坐在后座大氣都不敢出，因為他還會罵我。

老師給這篇作文打了一百分，并加個批語：“不錯，寫得很生動，記得叫你爸簽字。”

簽字說白了就是給愛罵街的父親看的。我相信這位父親就是看了，也不會對孩子有什么不良的反應。任何小孩子都是有心智的，心智成熟或者不成熟，在于孩子對于生活現(xiàn)實的理解。一個小孩子上學途中一直在聽他父親罵街，他的幼小心靈里的那些童真思維就會被激發(fā)出來。

童真思維——就是我們永遠搞不懂孩子在想什么的那些東西。孩子的世界本質(zhì)上是簡單、直接或者單純，即便有多種的“可能性”，也無需太多所謂“深刻”的指指點點。有人舉過一個例子：過去小學里有篇課文，講種子發(fā)芽的故事。當種子萌發(fā)時，它的力量能頂開一塊大石頭。語文老師問：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？同學們紛紛答道：這是革命的力量，人民的力量，團結(jié)的力量……所有答案都被老師給推翻了。最后有位同學舉起手來：“是種子發(fā)芽的力量！”老師驚呼：“我要的就是這個簡單的答案！”

——這就是真正純粹的童真思維，是那種沒有受過成人思維馴化甚至“污染”的觀念。

當下我們許多小孩子的思維，基本上是從簡單的敏感，被拖入成人們“權(quán)力的游戲”中。就像蝴蝶的幼蟲必須吃非常嫩的葉子，當蝴蝶幼蟲鉆出卵的外殼時，是什么東西告訴它在哪里可以找到嫩葉呢？是光線。因為蝴蝶幼蟲對光線特別敏感，它們沿著樹枝方向向前爬，那兒是最亮的地方。當蝴蝶幼蟲長大以后，能吃其他的食物的時候，它們對光線的敏感性就消失了。同樣，我們在教育孩子的時候，很容易墮入到一種成人們的“權(quán)力的游戲”當中——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永遠搞不懂孩子究竟在想什么。

記不清是在哪一本書里看到這樣一句話：“少年總是把變化掛在嘴上，但他們的內(nèi)心深處并不相信世界真的會變。”我們都經(jīng)歷過少年時代，所謂的“少年壯志不言愁”，那時我們變本加厲地造就自己，想要變得深刻一點。因為我們相信：世界不會永遠都是這個樣子。

一直以來，我們都認為自己已經(jīng)很成熟了，其實，“有一種成熟，是在成熟之外”——這是多年前我寫過的一句話，那是因為當時我看到了一個故事：

深秋夜晚9點多，寒意襲人。一個小女孩站在樹底下，靜悄悄地盯著不遠處的報亭。一位年輕人從這里走過，小女孩遞給他一枚硬幣，請他幫買一份報紙。年輕人問她為什么不自己去買呢？小女孩搖了搖頭。當年輕人把報紙送到她手里時，小女孩告訴他：“報亭里那位是我媽媽，她只剩一份報紙還沒賣出去，我在等她回家。”說完，她把報紙塞給年輕人：“你自己看吧。”就一溜煙跑了。小女孩的舉動讓這位年輕人十分驚訝，他緊緊攥住那份報紙，站在那里愣了許久。

我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這個故事，忍不住在一則短語里寫下這么一段話：“成熟，不在于年齡，而在于經(jīng)歷。那位小女孩的心智，完全是被生活逼出來的。它表明了一個孩子的成年禮，不是被時間所追逐的，而是完全可以走在時間前面的。”

童真思維會讓小孩子產(chǎn)生一種初步的心理結(jié)構(gòu)，對個體、對事物具有某種特別的異于成人的想法。有個小孩寫了一首這樣的詩：

小時候，我總愛探究

我來自何方

爸爸媽媽有時候說是撿來的

有時候說是大風刮來的

還有時候說充話費送的

當我看了好多動畫片后

我茅塞頓開，原來

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

這才是沒有被污染的純真觀念，也是沒有被成人思維輸送的純粹的心理結(jié)構(gòu)；一旦成人思維介入他們的感覺，這種童真思維就會消失。

約莫十來年前，有一次在福建大劇院觀摩上海音樂學院青少年交響樂團的演出，當拉羅的鋼琴三重奏第一樂章演奏不到兩分鐘，一位小姑娘提琴手的琴弦“啪”的一聲斷了。拉羅的鋼琴三重奏世界帶給人們的是一場驚人的體驗，這位具有西班牙血統(tǒng)的作曲家，樂曲透露出法國浪漫主義色彩，并且具有出色的輕盈和耀眼的背景。然而作曲家強烈的激情，又如同舒曼音樂中那種極端的動蕩和情感驅(qū)動力。當小姑娘狠狠地拉了一個長弓，將弓舉過頭頂，我意識到可能有一個什么樣的風暴就要襲來。果然，琴弦斷了。

小姑娘提琴手輕輕叫了一聲，神情自若，踅回后臺去了，觀眾們報以熱烈的掌聲。演出中的意外是常有的事，對于一個少年來說，本真是最重要的，無論你有多高的技巧，失去了本真，那些蘊蓄在孩子身上的精彩片斷，就不可能這么意味深長了。須臾，小姑娘提著另外一把小提琴返場了，照樣贏得掌聲一片。她輕輕抿嘴笑了笑，節(jié)制而精確，就像她手里捏著的那一把音符，即將再度準確地放飛。

2007年，倫敦交響樂團來華演出，首席指揮丹尼爾·哈丁只有34歲。哈丁17歲時就召集一群同學組成樂團，親自指揮排演了勛伯格的《月迷彼埃羅》，19歲時受邀去伯明翰交響樂團執(zhí)棒?！赌戏街苣吩趫蟮肋@場演出時，用了這樣一個標題贊賞哈丁的指揮藝術：“倫敦交響，年輕沒錯。”

借用一下這個標題，我也想對所有具有童真思維和感覺世界的小孩子們說：童真沒錯。

2025.9.5